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孤膽英雄林炳遠:是戰(zhàn)友們用鮮血和生命把陣地和英雄這個稱呼交給我了

林炳遠,四川南部縣原度門鄉(xiāng)人,在上甘嶺戰(zhàn)役中戰(zhàn)功顯赫,榮立“特等功”,被志愿軍領導機關授予“二級戰(zhàn)斗英雄”“模范青年團員”等稱號,榮獲“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一級國旗勛章”。

2024年7月9日晚8時04分,老英雄因病醫(yī)治無效在南充逝世,享年92歲。

音容笑貌猶在眼前,恍如昨日笑談中。

“上甘嶺打響的時候,我沒想到能活著回來。”老英雄生前,曾多次對我說,“幾十年間,研究了無數(shù)軍史資料,結果更想不明白了。”

1952年10月14日,上甘嶺戰(zhàn)役打響。我軍于10月30日開始大反擊,開啟了“最漫長的43天”里的第三階段。

這是11月1日至11月5日,發(fā)生在2號陣地和8號陣地的事:一個名叫林炳遠的小戰(zhàn)士,邊學邊打,短短幾天,從一個“新兵蛋子”蛻變?yōu)闅灁?40余人的“孤膽英雄”,創(chuàng)造了單兵軍史奇跡。

1950年,朝鮮戰(zhàn)爭爆發(fā),祖國發(fā)出“抗美援朝、保家衛(wèi)國”的號召,動員青年踴躍參軍。

1951年初,部隊來到了林炳遠老家南部縣度門鄉(xiāng)。有一天,林炳遠的父親急匆匆地返回家中,對兒子們說:“中國解放了,我們要感恩黨和國家。抗美援朝,我們家里人一定要去。”

林炳遠和哥哥林高遠立即報了名。在他的回憶中,那天鄉(xiāng)里有70多名年輕人一起報名參軍。林爺爺曾俏皮地告訴我:“報名的時候,我媽覺得我年齡小,更希望部隊收我二哥。但交表時,不知道怎么那么巧,來陣風一吹,把我的那個報名表吹到前面了。”

因有“東風來相助”,1951年9月,林炳遠得償所愿、赴朝作戰(zhàn)。最初,他被分到炮兵排里當通訊員。指導員找到林炳遠,說他個子太小扛不動炮彈,讓他回國。“我死活不干,我是來抗美援朝的。要是回去了,以后在家鄉(xiāng)還怎么抬得起頭?”軟磨硬泡下,林炳遠最終從炮兵轉為了步兵,被分配到29師86團3營9連。

成為步兵后,他滿腦子想著“為祖國立功、當英雄”,這個強烈的愿望源于一次慶功大會和一封來自家鄉(xiāng)的信。

在戰(zhàn)斗英雄崔建國和劉興文的慶功大會上,備受鼓舞的林炳遠興奮得夜不能寐:“劉興文同志才十幾歲,他能為祖國立功當英雄,我也能!”

而家書里哥哥的一段話,更是讓林炳遠“有些受到刺激”。1952年夏天,報名參軍但遺憾落選的二哥來信:“我們四川出了不少英雄,跟你一塊去朝鮮的,也有好幾個人捎了喜報回家了,咱父親和母親都望著你能早點寄個喜報來。”哥哥還問他:“我四月里已經(jīng)加入了新民主主義青年團,不知你入了團沒有?”林炳遠有些得意地想:“你四月入團的,我三月就入團了。”但想到家人問“喜報”,又有些不安,他暗下決心:“我一定會把喜報寄回家去!”

此時,滿腦子琢磨怎么“當英雄”的林炳遠,實際上還是一枚“新兵蛋子”。他打的第一場真正意義上的仗,是上甘嶺597.9高地的大反擊。

10月30日,上甘嶺戰(zhàn)役反攻開始了。31日,林炳遠所在的9連接到命令:奪回597.9高地上的2號陣地和8號陣地。其中8號陣地,距離南韓軍隊前沿陣地僅百米。

林炳遠還記得那一天狂風大作,風雨交加。“美國兵怕冷,縮著不愿打,那是他們最脆弱的時候。”除了“嬌氣”“精神差”“怕近戰(zhàn)夜戰(zhàn)”以外,敵軍與志愿軍還有一點不同:敵方步兵每次都在飛機狂轟濫炸、連天炮火攻擊陣地后,認為陣地上已無志愿軍存活才開始進攻,永遠不會“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”。

休憩的美軍沉浸在占領陣地的喜悅里,十分松懈。9連的奇襲,令8號陣地上的敵人慌成一團。

朝鮮戰(zhàn)場上,志愿軍的奇襲令美軍想不通:明明炮火已將陣地犁了一遍又一遍,為什么還有志愿軍“冒”出來?為什么突襲自己的志愿軍好像沒幾個,卻又好像漫山遍野都是?

9連迅速收復了8號陣地,剩下的敵人沿著山脊向2號陣地潰逃,戰(zhàn)士們抓住戰(zhàn)機猛打猛追,又一鼓作氣拿下了2號陣地。但很快,后方敵軍向2號陣地發(fā)射了密集的炮火,并組織大批步兵對陣地發(fā)起進攻。

11月1日的激烈戰(zhàn)斗,直到半夜時分才結束。

指導員數(shù)了數(shù),9連的同志幾乎都犧牲了,加上自己,僅剩9人。天一亮敵人又會進攻,指導員下令分成2組,班長和副班長各帶3名戰(zhàn)士,守衛(wèi)2號陣地和8號陣地。

林炳遠跟隨班長羅起堅守2號陣地,他身上捆上一圈手榴彈,另再備有一箱。

11月2日,天剛蒙蒙亮,在坑道里的戰(zhàn)士們感覺到巨大的震動,知道敵人開始發(fā)起猛攻了。在班長的示意下,林炳遠等3名戰(zhàn)士向坑道口走去,班長命令林炳遠走在最后。

小隊剛鉆出坑道,一發(fā)炮彈襲來,林炳遠隨即失去了意識。不知過了多久,林炳遠頭痛欲裂地醒來。他搖搖晃晃地起身,一邊向著陣地走,一邊喊著“班長!班長!”老英雄對我說:“我想就是死,也得死在陣地上。”

四周沒有人回應,陣地上依舊是炮火轟鳴的聲音。林炳遠隱蔽到一個戰(zhàn)壕里觀察敵情。沒有了班長,林炳遠感到些許迷茫。天亮了,林炳遠的耳邊響起了馬達的轟鳴聲,敵人約莫一個連的步兵開始向2號陣地殺來。

“只有我一個人了,該怎么打?”在大反擊前的幾個月,林炳遠做得最多的是挖坑道,大反擊開始后的作戰(zhàn),也都是“爆破鐵絲網(wǎng)”和“聽從班長指揮,指哪打哪”,他并沒有與敵人面對面廝殺的經(jīng)驗。糾結再三,林炳遠決定再等等。

“我不是怕死。”他對我說:“我想等敵人多聚一點,多殺幾個。大不了和他們同歸于盡!即使死了,老子也要嚇他們一跳,讓敵人以為陣地還埋伏著人,不敢再靠近。”

林炳遠隱蔽在壕溝里觀察著敵人。敵人距離他約30米時,8號陣地的機槍班班長馬正斌趕來了。

林炳遠打算沖出去,馬班長讓他別急,等敵人靠近一點再打。他教導道:“和美國鬼子打,一定要防好炮。防好炮,敵人步兵好打。”他還教林炳遠要“近戰(zhàn)、狠打、快打快收”。

簡單來說,近戰(zhàn),指敵人到距離自己十幾米的地方再攻擊,“出手就要讓敵人減員、不浪費子彈手雷還能震懾其他敵人”;狠打,即抓準稍縱即逝的戰(zhàn)機狠狠打擊敵人。“敵軍怕近戰(zhàn)和肉搏,一遇襲便會叫喊著向后方逃去,此時將手榴彈精準地扔至敵人后方,爭先恐后逃跑的敵群便會被炸得血肉橫飛”;快打快收,“迅速消滅敵人返回陣地、保存自己”。

在馬班長的指導下,林炳遠越打越順手,越打膽越大,他甚至滾出戰(zhàn)壕,沖到敵人身邊幾米處扔手榴彈又迅速隱蔽起來。兩人配合默契,有時候你這邊丟一顆,我那邊丟一顆,把敵人逼成一團時,再向敵群中丟一顆,炸得敵人尸橫遍野。

敵人久攻不下。天黑透了,敵軍罷手了。

11月2日夜晚,林炳遠和馬班長兩人在2號陣地上聊天時,他發(fā)現(xiàn)自己不再緊張迷茫了。從面對面殺死第一個敵人開始,林炳遠自覺蛻變成了一名老兵。

11月3日,在飛機大炮的掩護下,敵人的進攻開始了。一發(fā)炮彈在馬班長附近爆炸,飛濺的彈片插入林炳遠的頭皮,噴涌的鮮血遮蓋住了他的一只眼睛,他的一只耳朵也似乎沒了聽力。

顧不得自己的傷勢,林炳遠將雙腿被炸斷的馬班長拖到一個彈坑里。變成了“血人”的馬班長對林炳遠說:“林炳遠,你是青年團員,現(xiàn)在是組織考驗你的時候了。你一定要完成任務,保證做到人在陣地在,為我們連的人報仇!”

班長羅起和戰(zhàn)友黃智輝,也曾對林炳遠說過同樣的話?;貞浀酱颂帟r,林爺爺曾對我說:“我想告訴馬班長,你放心,陣地有我在!”可他還沒說完,馬班長已經(jīng)咽了氣。

在上甘嶺,這些老兵總是很照顧新兵林炳遠。“吃白面時,他們會以我長身體為由多分我一點,睡覺時故意把我擠到坑道最里面,就連出坑道口,他們也總是走在前面,美其名曰讓我‘墊后’……”

林炳遠忘不了,亦父亦兄亦師的馬班長對自己的關懷備至;他忘不了,負傷的班長出坑道前對自己的鼓舞和囑托;他也忘不了,那天早上黃智輝挖開敵人炸毀的坑道口,說著“我是黨員我先上”,第一個沖出去的場景。

然而現(xiàn)在,這些有著共同信仰、情比金堅的戰(zhàn)友們都走了,陣地上又只剩林炳遠一人。

中午時分,他將剩下的手雷、手榴彈全部捆在身上。等敵人距離他只剩下十幾米時,他隱蔽在戰(zhàn)壕里向敵群扔去幾顆手榴彈。這幾顆手榴彈不僅把敵人炸得人仰馬翻,更是炸起了漫天的灰土。趁敵人視線不明時,林炳遠跳出工事,左右開弓,左邊扔一顆手雷,右邊一顆,驚魂未定的敵軍開始撤退。

林炳遠看著敵人膽怯狼狽的樣子,渾身的勁往外冒,他不要命地扔著手雷,自己的手雷扔完了,就撿起敵人逃跑時掉落的手榴彈繼續(xù)扔,竟一個人“攆”著羊群一樣的敵人往前跑!

林炳遠“攆”得敵群向左邊山崖跑,有些敵人失腳摔了下去,他又炸得敵人向右面逃跑,很多敵人便倒在了8號陣地的機槍聲里;而我軍五圣山和主陣地的觀察哨,發(fā)現(xiàn)敵人亂成了一鍋粥的時候,步炮協(xié)作也極為精彩默契。

林炳遠很快追到了美軍陣地前沿左側,看到約兩個排的美軍似乎正在集結,二話不說就朝敵群中投出手榴彈。完全沒有防備的美軍瞬間被炸死了大半,剩下的人亂作一團,林炳遠趁機又隱蔽著退回了陣地。

這種不符合邏輯的作戰(zhàn)奇跡并非孤例,王占山、胡修道、張?zhí)曳?、劉光子等都是如此。我軍的?zhàn)神譜上,有著太多凡人之軀比肩神靈的英雄們。

李奇微曾在回憶錄中描述過類似場景:“想要攔住一支敗軍就和攔住一場雪崩差不多,一個團的士兵居然被五個中國士兵攆得丟掉了魂。”他所說的,是第三次戰(zhàn)役中,“追擊英雄”冷樹國帶領的5人作戰(zhàn)小隊。

或許,正如一位身經(jīng)百戰(zhàn)的老連長告訴我的那樣:“戰(zhàn)場上,勇敢比怯弱更安全,沖鋒比后退更能救命。”

11月4日傍晚,敵人停止了攻擊。林炳遠四處搜索能用的武器,又在坑道中找到了3名渾身是血的傷員。他們再次組成作戰(zhàn)小隊,準備迎接敵人第五天的進攻。

11月5日凌晨,林炳遠往棉衣口袋里揣了幾顆手榴彈,肩上又扛著一箱,再次來到陣地上。此時敵人一個連的兵力已經(jīng)進到了2號陣地前的小陣地,但制高點還未被占領。4名戰(zhàn)士從高處不停投擲手榴彈、手雷,擊退了敵人一波波進攻。

后來,敵軍將領似乎失去了耐心,為了拿下上甘嶺,他們不再等“聯(lián)合國軍”的步兵們撤退,便開始了狂轟濫炸。

這次攻擊之后,3名傷員不幸犧牲。敵人還在發(fā)起攻擊,勢單力薄的林炳遠抵擋不住,向山頂已被炸毀的碉堡坑里退去。

他趴在里面清點裝備,發(fā)現(xiàn)沒剩幾枚手榴彈了。

“我身上負傷,敵人也殺了不少。剩下的最多就是戰(zhàn)死,已經(jīng)沒有什么讓我害怕的了。”林炳遠說,“我想,我該去見戰(zhàn)友了。”

他做好了與敵人同歸于盡的準備,恰在此時,林炳遠忽然看見了一高一矮兩名戰(zhàn)士,他們正扛著彈藥前來支援。林炳遠趕緊招呼他們上來,三人與敵軍一番激戰(zhàn)后,再次將敵人打退。

但沒多久,那兩位戰(zhàn)友也犧牲了。“這個時候,我又不想死了。我要保護坑道里幸存的傷員,我給指導員、班長還有戰(zhàn)友們承諾了,人在陣地在。”林爺爺告訴我,“那么多戰(zhàn)友沒有活下來。我只記得最初連隊里戰(zhàn)友們的名字,后來相處幾天的戰(zhàn)友和支援的戰(zhàn)友,我認都不認識。我要是死了,誰還知道他們的事?”

“你們非要說我是英雄,英雄這個稱號也不是我個人的。”林爺爺強調,“是戰(zhàn)友們用鮮血和生命,把陣地和這個稱呼交給我了。”

11月5日下午三時,在志愿軍的炮火掩護下,連隊吹響了沖鋒號,嚇得附近的敵人聞風喪膽、潰不成軍。林炳遠在鏖戰(zhàn)幾日、擊潰敵人無數(shù)波攻擊之后,等到了援軍的到來。

陣地,始終在我軍的手上。1952年11月6日,美國第八集團軍新聞發(fā)言人在答記者問時無奈地承認,“聯(lián)合國軍在三角形山是被打敗了”。

圖源 《上甘嶺戰(zhàn)役》解放軍高等軍事學院戰(zhàn)略教研室1964.9

《中國人民解放軍軍史·英模卷》中有如下記載:“上甘嶺戰(zhàn)役中,林炳遠所在連反擊597.9高地。他在這次戰(zhàn)斗中共斃傷敵140余人,立特等功,獲二級英雄稱號。”戰(zhàn)后,林炳遠榮獲“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一級國旗勛章”,被評定為七級傷殘。

聶濟峰將軍在口述實錄中,提到林炳遠說:“其實到底上來了多少敵人,他自己也數(shù)不清楚”“五圣山和主陣地上的炮兵觀察哨看得很清楚,約一個連的敵人大舉進攻,活著回去的只有十幾個。”

1953年6月,年僅20歲的林炳遠作為戰(zhàn)斗英雄,來到北京參加了中國新民主主義青年團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,受到毛澤東等黨和國家領導人接見。當林炳遠在大會主席臺上作報告時,臺下排山倒海的掌聲一浪蓋過一浪。至今回想起來,仍令他心潮澎湃。

“那掌聲不是給我的,是給所有的志愿軍英雄烈士們。”林爺爺不止一次對我說:“你們年輕人‘追星’,也不是追我這個老頭子,你們追的是無數(shù)的志愿軍。”

1969年5月,林炳遠為部隊戰(zhàn)士做刺殺示范

“軍史留名,故里生輝”。在林爺爺家中,我看到了邱少云團贈予老英雄的牌匾。林炳遠和邱少云烈士是戰(zhàn)友,在林炳遠回國后40多年的軍旅生活中,他一直在邱少云部隊里。1978年,他作為解放軍代表之一,出席第五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。

陽光照入客廳,另一副由解放軍第一六七團贈予的牌匾熠熠生輝,上面的字金光閃閃——“上甘嶺上威名遠震,孤膽英雄戎馬溢芳”。

林爺爺告訴我:“幾十年里,有太多人問我怎么堅持戰(zhàn)斗幾天幾夜的?怎么活下來的?”

“那爺爺你怎么回答的呢?”

“我總結呢,我是為了祖國和人民去打仗的,那我就不怕死,我不怕死就要打勝仗,打勝仗就要消滅敵人,消滅敵人就會保存自己,所以我沒死。”

彼時,他似乎陷入了短暫的回憶,片刻后,笑著說:“或許,要看你怎么定義‘軍人’和‘信仰’吧!”

英雄雖逝,精神永存。

(作者:左瑋)

[責任編輯:鐘超]